這故事發生的時間應該超過半個世紀, 一個母親帶著幾個不到十歲的孩子, 拎著小水桶, 走到南方的港岸, 港邊有從軍艦貨船機械間流溢出來的汽油, 氣味刺鼻. 他們彎著腰, 輕輕的撈著和海水混合在一起的廢棄油. 在物資缺乏的年代, 這些汽油可以點燃家中的爐火, 爐火可以讓一家人溫飽.
母親的背上有個襁褓中的嬰兒, 她才剛生產完, 一場改朝換代的戰爭也才剛結束, 曾經是千金的她明白此刻除了家庭的責任, 戰亂讓她從千金變成戰敗者, 而戰敗者一無所有. 她不能悲觀, 悲觀是生活幸福的人才有的奢侈權利, 家中那些不知世事的孩子需要她才能活下去, 一切都得自己承受.
於是千金彎下了腰, 在海邊試解命運出的考題.
母親的身旁站著一個女孩, 是家中的長女, 貧苦人家的長女不是被捧在掌上的明珠, 從懂事開始, 責任便隨年齡的增長一件件加落在她的身上, 替母親分憂解勞. 雖然偶然貪玩忘了做事總不免被懲罰讓皮肉受苦, 但是沒有什麼好抱怨好反抗的, 因為那麼做不會讓事情變好. 女孩靜靜地等著母親撈了足夠用的汽油, 便一手拎起其中一桶, 一手牽著弟弟, 在南方的豔陽照耀下返家, 家中還有很多事情等著他們母女倆張羅. 很多年後, 做女兒的對我說當日的情景, 彷彿歷歷在目, 也許回家的路很長, 長到她幼小的腦袋無法忘記, 女孩夾處在辛苦拼博的上一代和享受經濟成就的下一代之間, 同時必須追趕著時代前進的巨輪, 也許她覺得有必要提醒我, 不要忘記她們的辛苦與犧牲.
十多年後, 母親變成我的外婆, 女孩成為我的母親.
我在母親生前聽到一些她年少時的故事, 這些故事中以港口撈油這段最令我記憶深刻, 因為故事的時間軸推進到她生活的初始, 這些事件形塑她的性格, 而她的性格又深深影響我們. 身為家中老大的母親具有傳統中國女性的責任感, 即便自由戀愛的婚姻在某段時間出現問題, 她總覺得離婚的女性身上就會帶著不光彩的紀錄, 像有罪的紅字. 我從來都沒同意過她對婚姻的看法, 諷刺的是, 她和父親留在婚姻的選擇卻給了小孩子一個完整的家庭.
除了責任感, 母親的個性也很剛烈, 十足山東人的脾氣, 一旦發起火來是連道理都不聽的, 我曾經試著寫紙條解釋, 沒多久就看到紙條被撕碎散落在我房間門口, 但是她的脾氣去得也快, 過一兩天看到餐桌上有好吃的菜, 就表示沒事了. 有次她有感而發的說, 我小時候被她處罰, 過了一會就會捏著她的臉叫她別生氣. 被處罰的事跟捏臉的事我都不記得了, 這把年紀我也不可能去做捏臉的事, 那斷然沒有孩童的無辜純真. 我能做的是, 跟父親一樣, 把詮釋往事的權力交給她, 她說了就是三審定讞, 非常上訴都可以免了.
在她過世後一千個日子左右, 我回到島上探親, 臨走前在餐廳用膳時, 我叨唸著要父親注意某某事, 要我妹記得去做那些事, 恍惚間竟覺得自己扮起母親的角色, 雖然仍不及其千分之一, 但下意識驅策我宿命般的向她看齊. 我們走出餐廳, 六月島上的風很沉, 帶著鬱熱的濕氣, 我們緩步返家, 那個她一手建立的地方.
人生在世, 是一段翻山越嶺的獨行, 一個人來自塵土, 一個人回歸塵土, 所有路過的人都稱之緣份, 我有幸和她並肩走過三十多年時光, 過去的酸甜苦鹹如今都是珍貴的回憶. 她業已走入下一個世紀輪迴, 我偶而回首看看她留下的腳印痕跡, 是憑弔也是省思, 一直到我們不再記得彼此為止.
(這是最後一篇關於母親的格文, 以後將不再碰觸這一個題材)
- Nov 14 Sun 2010 07:23
追憶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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