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上的人潮洶湧, 他看了下手錶, 時間將近正午, 行人不斷地從四面八方冒出來佔據往廣場方向的街道, 讓他所搭乘的交通車根本寸步難行. 為了節縮能源, 所有陸地交通工具不供應暖氣, 在這種鬼天氣待在沒有暖氣的車上, 就好像坐在冷凍櫃裡面, 令人直打哆嗦, 他毫不遲疑地決定提早下車, 步行前往廣場, 一方面可以趕上時間, 一方面可以藉走路來保持不斷降低的體溫. 他拉高衣領加入人群, 每個人都閉口(免得冷風灌入口中)迎風快步行進, 可是他還是能透過那些急促的呼吸和臉上的微笑感受到人們的興奮情緒. 這是他們在這個藍色星球上舉行的最後一場遊行祭典, 許多人都不想錯過這個機會, 因為不久後所有的人將會離開居住數千年的家園, 如同他們的先祖, 再次踏上尋覓的旅程.
這個濱海城市是星球上最古老的城市之一, 在千年前一個冬天, 當他們的先祖搭乘飛船降臨這裡時, 他們看到的是一望無際墨鬱的森林, 飛船引擎聲驚起數以萬計的避冬候鳥, 不知名的野獸和半人猿在夜晚啼叫不已, 白晝的陽光遍灑細白沙灘, 映照海深邃的蔚藍, 受到美景誘惑的移民決定在這個溫暖的樂園建立起一座城市, 並在每年春夏之交, 依循傳統, 舉行遊行祭祀太初的造物主. 遊行的隊伍會從古市政廣場出發, 沿著迎海大道走到海邊, 在那裡他們會吟唱頌詞, 行禮如儀, 然後夜晚舉行盛大的嘉年華會, 慶祝夏天的到來.
今年市政府取消了夜晚的嘉年華會, 在那個該死的隕石撞上這顆星球後, 大火先摧毀了西大陸數百個靠近撞擊點的城鎮, 造成數千萬人流離失所, 接著, 大量煙塵形成霾害遮蔽陽光, 使得原先預計的冰河時期提前2萬年來臨, 氣溫驟降使原生動植物來不及適應而大量死亡, 人們被迫遷往更溫暖的地方, 可是遷徙的速度仍趕不上冰河擴張的速度, 在這個本來溫暖的亞熱帶城市, 現在用肉眼可以看到厚達240公尺的冰牆環伺, 再過三個星期, 這個一度充滿陽光的渡假勝地將會完全被冰河夷平覆蓋, 他的父母親已經坐上飛梭離開, 正在星球外的太空站等候他前往會合, 下一站, 未知. 但總有家人相伴, 他慶幸著, 在這個造化無常的世間, 這或許是神最慈悲的一刻.
費力地穿過人牆, 他來到了一個檢查站, 負責查核證件的是一個機械人, “日安, 先生.” 機械人微笑著打招呼, 他拿出工作證, 機械人的手指輕輕滑過磁帶, 確認他的身份後, “請到第6遊行區塊集合, 祝您平安.” 機械人以不帶感情的冰冷語調說著. 絕大多數的機械人在這個星球的任務完成後, 將會被拆解以便取得體內零件, 熔化, 冶煉, 成為新太空船的一部份, 它知道自己即將面臨的命運而害怕嗎? 它不會知道, 他很清楚, 人工智慧只能用於純粹的理性, 情感開發(或情緒)因過度危險, 是受到法律明文禁止的. 他想起了他的機械管家, 那個十多年來替他們操持家務, 處理瑣事的”純粹理性”, 幾天前, 政府派遣的技術人員來到家中, 宣讀徵用聲明, 然後切斷它的電源, 他看著它眼罩中消逝平息的電波, 莫名失落的為它(也許是為了自己)感到悲傷.
在圍觀群眾的歡呼聲中, 遊行隊伍開始緩緩移動, 首先是第一區塊, 代表混沌內眾生, 遊行人員帶著各式各樣的面具, 穿著五彩斑爛的奇裝異服, 裝扮成傳說中的神鬼及龍族, 第二區塊隊伍較小, 他們手持刀刃俐落揮舞, 演繹神與黑蛇的戰爭, 第三區塊為日月星辰, 遊行人員身著金紅衣裙, 帶著白色面具, 面具額前鑲著閃爍發光的寶石, 第四區塊為山川河嶽, 第五區塊則為森林與平原, 第六區塊, 他所參與的隊伍, 則為人類, 根據傳說, 當黑蛇的血注入大地時, 所濺起的浪花泡沫變化為人類, 因為是泡沫所變, 所以人的命運就有如泡沫般短暫無常. 天神憐憫人類命運, 於是派遣麾下以智慧多聞著稱的火神啟蒙人類, 遊行人員穿著鑲藍白衣, 手持用銀磷燃燒的火把, 銀灰色的火燄在寒風中散發跳動著的冰冷光蘊, 火把中的燃料可持續燃燒一整夜, 在漆黑的夜晚為人類帶來理智的光.
遊行隊伍來到了海邊, 海面上飄浮無數的浮冰, 天際與海密合成灰黑色的布幕, 雲層偶有裂隙, 陽光便倏隱倏現地在天空交織, 並在浮冰上折射出詭譎的光影. 他站在遊行行列之間, 銀色火炬在他耳邊嘶嘶作響, 所有的人翹首望向一塊黑色平坦的岩石, 祭典主持者, 城市的首席執政官, 踏著謹慎的步伐走上岩石, 人群騷動了一會兒便沉靜下來, 執政官張開雙手指向遠方, 伴隨樂隊奏出的節拍, 開始吟唱一首古老的, 悲傷的詩歌, 詩歌中緩漫地, 低沉地訴說人的源起, 時空的流逝, 美麗的短促, 燦爛與幻滅, 一字不差的, 在曾經陽光普照的日子, 在虛空中流浪的往昔, 在謎夢般的故星, 由千萬人口中傳唱. 許多人不自禁的流下眼淚, 啜泣聲此起彼落, 他們怎麼也想不到會有這麼一天, 如同先祖離開故鄉, 對命運發出無止嘆息.
天空飄起雪, 遊行也近尾聲, 城裡的廣播器傳出平靜的聲音, 呼籲並指導人們疏散, 但是大多數的人仍不願離開, 流連在向海大道和海灘上, 忽然, 天空閃起了火花, 有人正在施放煙火, 耀眼的火光照亮灰暗的天空, 許多人吹著口哨或高歌助興, 有些人拿起自備的樂器在街頭演奏, 旁觀的人隨著音樂翩然起舞, 一場自發性的嘉年華會在悄然的共識下進行者, 沒有人會或想要阻止, 人們選擇了最好的方式向這個城市(或是這個星球)告別, 他離開海灘時, 回頭駐足看著海, 就如同在太空船離開時, 他從窗戶看著這個擁有遼闊海洋的星球, 他想仔細地再看一次這片藍, 以便能在年老時, 在某一個星辰的角落之中, 追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