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薄伽丘的"十日譚", 聊齋誌異是一本談人性荒誕的奇書. 聊齋的作者蒲松齡, 依照現代的看法, 是一位努力讀書升學, 但是考運非常差的人, 他一直考到72歲才得到一個安慰性的功名, 四年後便過世了. 然而他個人的不幸, 卻是中國古典文學的大幸. 反過來想, 從聊齋中透露的蛛絲馬跡, 或許可推論他的考試作答從不為當權者所欣賞, 縱使文采飛揚, 對於一個僵化八股的官場便顯得格格不入.
在聊齋中, 蒲松齡搜集了許多鄉野傳聞, 將其改寫潤飾, 傳世的四百多篇主要分為筆記和短篇小說兩種. 筆記類似報導文學, 以質樸客觀的文筆描述各地的傳說, 篇幅大多很短, 言簡意賅. 文章多談鄉野逸事, 例如某鄉鎮的瓜長得特別大. 短篇小說則是帶有故事性的寓言, 內容以仙狐鬼怪與人的互動為主, 以善惡果報為基調. 許多故事配合當時事件背景(如于七之亂), 充分反映了十七世紀的中國的民間生活風貌. 相對於紀錄皇室以及英雄豪傑的正統史觀, 這本書是不可多得的民間史料.
在聊齋中, 狐是一個很重要的角色, 狐仙多化為美麗女性, 並與人類男性發生性關係, 或勾引或兩廂情願. 蒲松齡曾遊歷過江南, 在金粉煙花的青樓中見識到了許多伎女, 蒲松齡藉著狐這樣的異類來代替青樓女子, 避免受到衛道人士的攻擊. 狐仙大多敢愛敢恨, 思想開放前衛, 未婚同居乃至生子都沒問題, 蒲松齡藉由人狐戀來歌頌自由的愛情, 而自由與愛情正是儒家文化裡十分匱乏的部分. 除了愛情, 書中許多文章也批判了官場的貪婪和殘酷, 17世紀時, 人類連起碼的有限民主社會都沒有, 滿清王朝的專制政權正處於巔峰, 許多地方官有錢判生無錢判死, 作者只能用善惡有報的概念, 將那些貪官汙吏和土豪劣紳用文字予以控訴譴責. 另外, 當時對於現代醫學耳熟能詳的傳染病也一無所知, 生命隨時都會被疫病奪去, 所以許多文章中充滿了無奈的宿命觀, 並以鬼魂寄語, 來完成在世未了的心願. 由於聊齋文章富於反抗精神又多言怪異, 如同水滸傳, 西遊記都不為儒家正統人士所喜. 然而, 也正因為希和奇, 聊齋才能脫穎而出, 成為一部巨著.
蒲松齡自稱是儒家弟子, 或許這些故事的本意為闡釋忠孝節義, 但是他在有意無意間碰觸了許多在現代社會也十分禁忌的話題, 例如人獸交(人狐戀, 人與夜叉等), 同性戀, 以及亂倫等. 由於自己的人生"懷才不遇"的經歷, 聊齋也談到許多科場黑暗, 人為求功名利祿, 最後精神失常. 他承認人性的貪嗔無知, 懦弱無能, 容易受到誘惑而犯下錯誤. 在很多時候, 人做出的事比鬼怪還要可怕. 譬如, 在"犬姦"一文中, 婦女與狗相交, 被村人抓到後交送官府, 官府收錢開放好奇的民眾觀看"表演", 最後仍將人狗一起碟死. 不過, 其他文章中, 蒲松齡在字裡行間仍透露對人的悲憫, 許多故事主人翁做錯事後悔恨交加, 朋友間患難相交, 即便有些事情無法挽回, 但是追求救贖的腳步未曾停止.
回到四百年後的現代社會, 我們的生活中充斥的八卦和物欲橫流, 跟聊齋中那些癡迷不悟的人就像鏡裡鏡外, 相互反映的世界, 光影交錯中我們不斷的在貪嗔癡的慾望中輪迴, 前世沒有的, 今世來取, 今世沒有的, 來世再索, 私慾如網, 綿密地將我們一層層網住, 本以為掙脫了, 卻又交纏另一層網中, 四百年來仍深陷無以自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