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初始, 天地無形. 混沌西方有一無極大山, 無極山頂盤據一條大蛇, 大蛇身長九萬九千尺, 外覆黑鱗堅硬如鐵, 雙眼赤紅發光, 嘴吐硫磺霧氣, 以捕食飛龍維生, 每次必食一千隻. 混沌東方有一無相地, 地方十九萬九千尺, 地中央有一琉璃塔, 塔高三萬三千尺, 內住四目天神及部眾, 以樂音為食. 如此東西方原相安無事, 但飛龍部為挽救其族被大蛇吞食滅絕, 遂向天神求救, 並允諾奉獻無極大山之珍露, 凡飲一滴珍露即延壽十萬年, 天神受珍露所誘, 答允飛龍部所求, 手持黃金劍與大蛇大戰六千回, 天地動搖, 逐漸分離, 混沌內眾生或死或逃, 終於斬殺大蛇, 天神取其左眼為日, 右眼為月, 脊骨為山, 血為河海, 留下黑鱗以為戰甲. 天地乃漸成形.”
教授闔上書本, 在大學關閉前他已教過無數次這個上古神話, 他望向窗外, 陽光無力地穿透濃重的霧氣, 象徵性的帶給這個城市一些能見度, 共和國臨時政府的紅白旗幟垂掛在對街的市政廳屋頂, 遠方霧中紅光起落閃爍, 應該是一艘大型遠航星艦正在加緊趕工, 市政廳旁的圖書館受炸彈攻擊早已坍塌, 在瓦礫堆中有一面破碎的前政府黑色旗幟, 教授嘆息著, 他應該感到高興的, 第五次星際戰爭結束後, 那個窮兵黷武的政權終於因慘敗而垮台, 但是戰爭期間瘋狂的擴張工業生產和戰爭末期本土的大規模破壞, 對這個星球已造成無法挽回的摧殘, 生態系統完全崩潰, 他們現在要仰賴戰勝聯盟的物資支援, 所有的東西, 包括光, 空氣和水. 但戰勝聯盟本身也是百廢待舉, 支援很有限且不會太久. 臨時政府在全盤評估後, 不得不宣佈必須放棄這個星球, 倖存者將遷入數千艘拼湊出來的遠航星船中, 成為流浪者, 尋找下一個家園.
移民船數量並不足以運載所有倖存的星球住民, 但是沒有人擔心這一點, 因為許多人拒絕離開家園投入黑暗宇宙, 包括他. 比起過去三十年, 現在的處境沒有更糟. 這個世界雖然沒有足夠的陽光, 空氣和水, 可是人們獲得心靈的自由, 他們白日開懷大笑, 晚上睡得安穩, 無需害怕自己因有意的或無心的思想表達被逮捕, 然後從世上消失, 如果運氣再好一點, 他們可以在夢中一個有陽光, 空氣和水的角落寧靜的死去.
一百多年來他們與鄰近的星區發生大小無計其數的紛爭, 但大體上雙方都還算克制, 沒有大規模的軍事衝突. 直到三十年前, 星區邊界一個原先臣屬臨近星區且盛產能源的小星球向他們歸降, 當時的政府以為是上天的恩賜, 便欣然接受, 結果此舉激怒敵對星區, 一個龐大的敵軍艦隊突襲侵入邊界, 以武力奪回投降的小星球並攻擊另外兩個他們的殖民行星, 屠殺了三十萬平民後大掠而去. 次日, 大屠殺消息傳回母星, 驚慌失措的政府立即倒台, 一個標榜純粹工業機械文明的小政黨異軍突起, 在政府改選中大獲全勝, 他們主張將所有資源投入工業生產, 對敵對星區進行全面性報復, 所有的藝術文化活動, 都被視為浪費資源, 缺乏戰鬥精神而必須禁絕. 他在大學中的上古史教職被新政府裁撤, 接著被指派到一個嶄新的兵工廠擔任倉庫管理員. “到處都是兵工廠高聳入雲的煙囪,” 他回想著.
戰爭初期一切都很順利, 裝配新式武器的星戰艦隊銳不可擋, 一個又一個勝利的捷報傳回母星, 廣播新聞中, 主播以亢奮的語氣報告我軍如何屠殺敵方俘虜, 如何摧毀敵人的城市要塞. 每天都有新的戰鬥飛船從他家上空呼嘯而過, 地面上的人群高歌歡送他們的子弟兵踏上征途, 他記得兒子入伍那天, 他一身黑金相間的軍官服, 在隊伍中, 眼神閃爍激動的神采, 迫不及待的要去殺死別人的孩子, 摧毀別人的家園. 那是春末, 異常寧靜的大地被喧囂的人群忽略. 他左顧右盼, 望著歇斯底里吶喊人群, 然後他看見妻子眼中的淚水, 他牽起妻子的手, 轉身走回那勉強稱作家的地方.
在攻陷敵人的主星並且處死所有高層官員後, 政府發表文告, 除了正式併吞敵方星區, 並宣佈向三個與敵人關係良好的星區宣戰, 政府指控他們在戰爭中暗助敵人, 必須受到嚴厲的懲罰. 其它坐壁上觀的星區決定出面干預, 美其名為斡旋, 其實各懷鬼胎, 企圖兩面獲利, 原本錯綜複雜的星際關係在互信基礎薄弱下終致連鎖崩盤, 爆發了長達二十年的全面性戰爭, 史稱第五次星際戰爭. 如同過去四次星際戰爭, 這次的戰爭對已知世界中各主要文明產生毀滅性的影響, 化學武器, 核子武器失控濫射, 一場會戰死傷上百萬人是司空見慣的事, 人口大量死亡加上環境破壞, 許多實力較弱的星區很快就支持不住而滅亡. 實力較強的星區也如風中殘燭, 搖搖欲墜.
在戰爭進入第十七年, 有一天, 他的兒子從南銀河某個戰區傳來視訊信息, 影片中的兒子看起來憔悴害怕, 希望能早點回家. 那是最後一次他們聽到孩子的消息. 母星的政經情況開始惡化, 環境污染使人們生病, 年輕人投入戰爭使工廠缺乏勞動力, 生產開始下降, 糧食因環境破壞也告短缺, 電力供應不足, 黑市交易盛行使幣值暴跌,物價飛漲, 戰區無節制地擴大, 原先佔領的星球因人力不足而難以有效管理, 致使這些星球紛紛起義反抗其統治. 越來越多家庭的孩子失去生命或下落不明, 人們開始質疑這場戰爭(他冷笑一聲: 他們終於醒了), 政府方面對反對聲浪的反應比解決糧食問題要快上數百倍, 大規模的逮捕行動把異議份子關進監牢, 警察強力鎮壓饑民的抗議集會. 黑色政黨的領袖在廣播中擺出蠻橫的姿態, 口沫橫飛的叫嚷, 誓言消滅所有”企圖破壞國家邁向勝利之路的頑劣份子”. 數千年來, 這個星球從部族合議制度緩慢演進的國家議事體系正在因獨裁化而毀壞.
戰爭末期, 一個主張恢復和平秩序的星際聯盟終於控制住局勢, 在幾場決定性的戰役中取得勝利後, 聯軍攻入星區, 對仍負嵎頑抗的母星發對最後攻擊, 政府號召決戰, 但人民不是大量的逃亡, 就是投降聯軍, 這麼多年來入侵警報第一次響起, 敵軍的飛船進入他所住城市的領空, 丟下無數的炸彈, 還沒回過神來的居民四處哭喊逃命, 許多城市建築物陷入火海, 在震耳欲聾的砲火聲中, 他坐在家中客廳, 拿出應該被查禁焚毀的上古史詩, 終於, 許多年後, 他再次享受閱讀的寧靜.
有人敲著門, 他應門, 是大樓的管理員, 管理員帶著微笑通知他, 兩艘飛船將在六天後完工, 他和夫人可以準備打包行李住進飛船, 行李越簡單越好, 因為每個家庭分配到的空間並不多, 沒有孩子的夫妻只會分得一個小套房. 他感謝管理員, 但說明因為太太身體不適, 他們不想做長途旅行, 將會申請放棄登船的權利. 管理員點頭表示理解, 這應該不是第一次聽到有人對他這麼說. 管理員離去後, 他決定出門去一趟物資供應站, 或許可以拿到一點藥給妻子, 雖然大多數的時候都是空手而歸, 但是他想還是去碰碰運氣吧! 他走出門, 帶上防護眼鏡, 走入人群. 廣播中警告今天有毒濃霧指數偏高, 會對人體產生傷害, 規勸民眾儘量待在家中, 可是這樣的濃霧每天都有, 躲在家裡也沒有用, 人們早已經不在乎. 許多人在灰濛濛的街上走動, 彼此寒暄, 談笑, 或擦身而過. 在這一片灰色大地上, 尋找失去許久的人性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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