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海灘另一個陽光普照的日子, 沙灘上遊客如織, 有的逐浪戲水, 有的靜臥享受日光浴, 在水泥鋪設的行人步道旁的三流酒吧內擠滿喧譁的年輕人, 從白晝便開始其恣意的逐醉之旅, 酒吧外, 三三兩兩的藝術家擺設攤位, 向過往行人推銷, 販賣自己的才華, 他們必須這麼做, 因為以金錢為基本生存單位的當代不會允許他們空有夢想. 然而, 大多數時候, 奇裝異服的龐客族比較吸引人們的眼光留駐(這也是他們打扮怪異的目的). 他們的刻意存在與自然景色形成強烈的對比. 但是並沒有人真正在乎並提出抗議. 人們多少期待, 能在以隨興自由聞名的威尼斯海灘看到自己心中被馴化的叛逆, 滿足對教條說不的衝動.
一個老太婆獨坐沙灘一隅, 她似乎是海灘的常客, 她的臉上滿佈皺紋, 淡灰色的眼睛無神地張望著, 能清楚看見的東西已經不多, 她身上穿著的白色連身長裙早已銹黃, 並經過多次縫補, 她虛弱地依靠著斑駁龜裂的紅色手杖, 濃重吃力的呼吸著. 人群從她身旁經過時會不自覺的加快腳步, 人們對凋謝的年華總有一種敬而遠之的態度, 好像是會傳染的疾病. 她並不在乎人們對她的態度, 這些不成材的, 愚蠢的, 可悲的, 低賤的叛徒子孫離她越遠越好, 想當初, 她從父王的腦袋中一躍而出的時候是何等的威風, 奧林匹亞山上諸神無不懾服, 傾倒於她的飛揚神采, 山下眾生則為她修築金碧輝煌的神殿, 對著其嵌金象牙的高大神像頂禮膜拜, 稱她為智慧女神雅典娜, 祈求她能帶來五穀豐收, 國富民強.
曾經, 即使是雄辯家, 在公民大會發表演說時, 開口閉口也都是女神諭示, 絲毫不敢有不敬之意, 人們以她的名字稱呼自己的城市為雅典, 以身為她的子民為榮, 為雅典娜女神舉辦的慶典總是盛大華麗無比. 這群半島上的移民以無比的想像力和勇氣大膽的在海上闖蕩, 擊潰東方異族的侵略. 在陸地上, 創造力旺盛的工匠, 哲學家, 演員, 戰士則為城邦帶來財富與榮耀. 他們將這一切偉業歸功於她, 並希望有朝一日也能成為神族的一份子, 如同那個叫柏拉圖所說, 人只有透過愛和美的上升辯證, 方能到達神的境界. 她對此嗤之以鼻, 渺小的人妄想成為神的一員, 多麼的愚不可及! 她要人們膜拜她, 崇敬她, 而不是與她平起平坐. 她喜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 悄然降臨, 坐在巴特農神殿她的雕像的王冠上, 在繚繞香火中, 俯看沉睡的城市, 幾乎相信自己便是永恆.
以為有女神庇佑的雅典子民傲慢自大, 目空一切, 企圖打破城邦之間的平等, 建立一個掌控財富和武力的帝國. 不願被剝奪自主權的城邦起而反抗, 為獨立和自由而戰, 以伯羅奔尼薩半島為舞臺, 彼此爭戰長達三十年之久. 雅典娜相信她的子民會再度獲勝, 這個勝利將是她璀璨奪目的冠冕上一顆嶄新的明珠. 然而, 她發現自己能做的很有限, 她的力量無法幫助人類, 因為, 在太初時人與天神之間的法則就已劃定, 神能呼應人單獨面對未知時的召喚, 但是無法改變人的最終命運. 命運掌握在人自己手中. 半島上的戰爭, 因城邦子民的短視高傲, 註定了失敗的結局.
伯羅奔尼薩戰爭後, 戰敗的城邦一蹶不振, 雅典人開始質疑雅典娜為何漠視他們的失敗, 對她的信仰也開始動搖. 而後, 馬其頓人, 羅馬人憑藉武力, 先後來到這片土地, 以新主人自居, 昔日為萬人歌頌的雅典娜的城邦逐漸淪落為地方小鎮, 讓巴比倫, 羅馬城取而代之, 他們的神殿裡供奉著新的神祇, 穿帶嶄新的金縷衣袍, 在金碧輝煌的廟堂上接受人民的虔誠禮拜, 她感到自己逐漸老去, 卻又阻止不了人們遺忘她, 雅典娜開始明白, 即便看似無所不能的天神也要受生死因果的業報, 這是宇宙中最後的, 唯一的無上法則, 讓她享盡眾生對其的禮讚後不可避免的走向結束. 奧林匹亞山的諸神殿早已殘破不堪, 雅典娜無處可去, 只有守在巴特農神殿裡, 直到木匠兒子耶穌的信徒們將她和她的祭司們趕出巴特農, 她看著十字符號在大殿中偉然豎立, 從那一刻起, 女神就衰老的必須依靠拐杖步行了.
天神衰老的時間跟他們的盛年一樣長久, 漫長的生命旅途將雅典娜引領到了新大陸, 她落腳威尼斯海灘, 因為這裡沒有什麼神祇或為信仰宣揚的蠢蛋, 這片海灘是人自由意志的天堂, 並在這種意志下以奇特的方式存在, 雅典娜無法挽回曾有的光輝歲月, 她寧可來到一個純然人性的地方, 被徹底的忽略, 在某些沉思時刻, 她幾乎相信沒有神的存在對人而言或許是件好事, 他們就沒有藉口以神之名, 用那些瘋狂, 愚昧和仇恨來殘害彼此. 至少, 在威尼斯海灘, 沒有人會打擾另外一個人生活的選擇.
遠處的沙灘上, 一群孩子正在砌沙成塔, 享受著週末的輕鬆時光, 老婦人看著他們快樂的嘻鬧, 接著, 一陣浪襲來將沙塔吞沒, 孩子們看著隨著潮水離去的細沙, 以及破碎不成形的城塔, 失望的察看著. 一兩個孩子似乎不死心, 便將殘餘的城塔推倒, 重新開始堆砌. 老婦人起身, 心想著是該離去的時候, 她沒有興趣觀看徒勞無功的努力, 她踏著蹣跚步履, 身後的海浪聲, 人群的叫聲, 和商店傳出的重金屬搖滾漸漸合成不協調的背景音樂, 而她彷彿聽見自己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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