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恨水上, 墨翟掌著舵槳, 緩緩地將船駛划向碼頭, 碼頭上擠滿了慌張疲憊的人和不耐粗暴的官吏, 船塢忙碌的景象一如過去兩千五百年, 等船的人都是在他們死後, 因受不義的控罪來被驅趕到這裡, 等候過河接受懲罰. 在他身後, 恨水的另一頭, 悲風漫漫, 灰黯的硫磺霧氣吞吐著火燄, 吹送令人窒息的苦難氣息, 火山噴發透過濃厚的煙霧發出悶雷般的聲響, 迴盪在幽冥大地. 恨水幽靜無波, 深不見底, 縱使船身划過也未能激起任何漣漪, 據說掉下去的生靈, 不分鬼神, 都會永無止盡的向下沉落, 因此天界及地獄眾生皆惡恨之, 故名為恨水.
墨翟是唯一的例外, 他能浮走於恨水水面而不下沉, 這是擺渡人的特權. 當不義者的地獄在恨水之濱成形時, 擺渡人的工作是要每天往返接送滿身罪惡的鬼魂. 貪婪的恨水同意給予船夫一個方便, 讓他無失足跌落水中的顧慮, 而交換條件是船夫不能試圖解救任何落水的鬼魂. 這個工作並不輕鬆, 只有他願意接下這個苦差事, 在做鉅子領導門徒時鍛鍊出來的意志力和耐力派上了用場, 這不是那個落難貴族孔丘或是逍遙放浪的莊周能夠勝任的重擔. 他曾十天十夜, 披星戴月的奔赴楚國, 與公輸般連下九盤非贏不可的戰略兵棋, 賭注是自己的性命, 在殺機四伏中終能勸服楚王放棄攻打計劃, 解救宋國百姓.
抬頭望著穹蒼, 天空懸綴著諸神居宿的星辰, 大致就像他在人世間最後的夜晚, 他躺臥草蓆上, 告誡哀泣的弟子們不要為他舉辦舖張的葬禮, 也不要守孝, 不要浪費時間金錢在已逝的過往, 繼承他的志業比坐著懷念他更重要, 這是一場無止盡的戰鬥, 生命如此的短暫, 人卻花許多的精力相互殘害, 許多人支持他追求和平的理想, 但是更多人, 既得利益者, 視他為讎寇. “我們或許正在潰敗”, 他想著, “但我們別無選擇”. 然後他困倦地閉上雙眼, 再睜開時發覺自己躺在水邊, 他掙扎地站起, 四週景物溟濛, 遠處煙霧中似有城墎, 此時天空響起宏亮的聲音, “墨翟, 人中的義人, 你來此地, 乃因你的軀體已衰老毀壞, 不堪造用, 也因為你的義, 對應出他人的不義, 所以一個地獄為不義者成形了, 就在此方恨水的彼岸.”
"那麼, 為什麼把我帶到這裡? 這個不義者的地獄跟我又什麼關係呢?" 墨翟問向空中那無形的聲音的來源. 須臾片刻, 聲音再度揚起, "這個賜給罪惡的新的懲戒所, 將令人聞之喪膽的酷刑場, 跟你有關係, 也沒有關係, 在人間, 因你的主張帶給人們一個新的思維標準, 你要人們思索, 究竟什麼是對的, 什麼是錯的, 這些想法在人們心裡有了回應, 是非有了用以判斷的規繩, 當回應隨著時間匯流成浩大的願望之河, 天地再也不得不有所答應, 於是有了這個悲哀的地方, 是人心的痛苦建造了這個地獄, 用以懲罰他們在人世間對其無可奈何的作惡多端的人, 而你是這一切的源起."
"這真是令人無奈的結果啊!" 墨翟悲悽地喊道. "我們難道只能寄望藉由死後的審判, 向世人昭示天道的公義? 活著的時候, 人的頑愚劣性難道沒有改變的一天?"
"或許有這麼一天, 人們會了解正義的重要, 但是那最高的準則仍將不為絕大多數的人所了解," 籠罩在墨翟四週的聲音變得激昂, "他們仍然會去歌誦殺人子女, 佔人國土的君主將領, 稱他們是英雄豪傑. 他們會相信, 傳播那些辭藻富麗卻暗藏仇恨的言語, 讓煽動家深慶自己的計謀得逞. 他們會崇拜, 追隨那些曲解天道的真理, 狂熱的自毀毀人, 虛偽欺瞞的殉道者. 人們不會知道, 這些在人間呼風喚雨, 權傾一時的罪人死後都要來到這個地獄, 接受無期的懲罰.”
“墨翟,” 憤怒的聲音轉而柔和, “這就是你來此的原因, 這些將來報到的鬼魂都有著莊嚴的偽裝, 口中的話像蜜糖一般, 越是邪惡的壞事越能說出好聽的道理來, 他們在皮肉受苦前必定會百般婉轉求情, 對你曲意奉承, 或是一副詰傲不馴的模樣, 讓你心生恐懼. 普世之下, 只有你的意志力和嚴密的思想能抵抗這些毒甜的誘惑, 將這些人送往他們罪有應得的所在.” “當然,” 那聲音繼續說到, “你也可以選擇成為諸神的一員, 天上的某顆星辰已等著迎接你的到來, 與時間同朽.”
船在碼頭旁停妥, 他靈巧地操作器械將甲板推出, 岸上的怒氣沖天的獄卒開始揮動鞭子驅趕鬼魂登船, 鬼魂們相互叫囂推擠, 一邊裝出可憐的表情卻一邊偷偷架人拐子, 有些人腳步不穩便噗通一聲掉入水中, 為恨水所吞噬. 他們有的曾是政敵, 各擁群眾爭奪權力, 對彼此恨之入骨, 有的曾是宗教領袖, 因對信仰認知不同而相互攻訐, 如今他們都在同一條船上, 縱使面臨相同的命運, 但仍深恨著彼此.
有時候, 他懷疑自己為什麼要答應做擺渡人, 他在人間創設的門派早已亡佚, 他的影響力被儒家取代, 他最有名氣的弟子魯班被尊為工匠, 而非和平之神, 墨家的崇高理想如陽春白雪, 究竟有什麼能讓頑冥不靈的人覺悟, 讓心懷怨恨的人感化? 想離開這個悲慘的苦牢只有一個簡單的條件, 能夠醒悟就能脫離苦海. 但是, 2500年過去, 除了他自己, 從未有人從恨水彼岸回來.
載滿著罪魂的船啟程了, 上船時的騷動逐漸平息, 鬼魂們安靜地, 惶惶然地航向命運的終點, 等待他們的將是無止盡的痛苦折磨. 墨翟, 一如往常, 聽著罪魂們的故事和藉口, 然後告訴他們”義”的真正意涵, 看著他們困惑譏諷的表情, 他繼續的說著, 不打算放棄, 他有無窮盡的時間可以做這件事. 他希望有那麼一天, 彼岸會出現一個等待渡河的靈魂, 在這個失樂園中, 跟他一同踏上覺醒的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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